曹翀

我在每个胸口筑巢
就从里面碰到肋骨
一个原创写作者。
偶尔摸个同人爽文(x)
本命是曼普这两个老头子。
欢迎勾勾搭搭,谢谢并且爱你们。

《呼喊与细语》(短篇完结,伪悬疑)

写原创的号@曹翀Zoey 

本篇中的“莉莉”,可以理解为和《生吞》中的“莉莉”是同一个人。


滞留在车站里的人们都像陌生水边的搁浅者,坐在潮湿的椅子上,坐在站台下,坐在楼梯上,发着呆。在一列列汽车旁有一架“飞椅”,那种许多旋转起来的椅子。这是给孩子们设计的,免得他们在等车时又哭又闹。

但是在昨天早上,四个男人被发现冻死在飞椅里。他们的身子软绵绵地挂了一大半在椅子外,这些孩子们的椅子对他们来说太小了。安全带紧紧箍着他们。

探员李刚刚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出口,阴冷的阳光在每个冬天挤进草丛。明亮而杂乱的鸟鸣撒落在此时同样洒满尸骨的大地。车站无尽的变幻的人流四面八方汹涌而来,冲刷掉他们的身份。

“人流量太大,”李对他的助手——一名车站的警察说,“可能会很难查。”

 

“有一个开飞椅的老头,”助手开始向他解释情况,“车站和飞椅之间那个保安室一样的的屋子就是他的。他吃住在里面,所以没有监控摄像头。有时候乘客也找他问汽车时刻表什么的。”

李已经步入中年。他活了很多年,也不怕死了很多年。他查了许多危险的案件,他的牙齿在嘴唇里面,是每一杯咖啡和香烟在他侦查生活中留下的黄色玫瑰。他到现在没结过婚,也没有什么很亲近的朋友。作为一个好侦探,他当然很有个性,这就是他不爱别人的原因。遗憾的是,这也是别人不爱他的原因。李非常敏感。

他说,他什么也不爱,也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。

 

李走进那个小屋。那老头坐在轮椅上,但他穿着长裤。两条裤管里都是鼓着的。

他的脸藏在在报纸后面。

老人注意到了李探寻的目光,放下报纸解释说,他一条腿没感觉。李问,我能看看吗。

老人脸上出现穴居动物般的表情。他脸色很奇怪,但是他马上低下头去,把长裤撩起来给李看:

“某种麻痹症,警官。我也没去医院看。它只是什么感觉都没有。”

李注意到那条腿上有蓝色的肿胀,像是最近被击打出来的痕迹。这个老人两腮无肉,颧骨高起,鼻头红红的。他其实看起来也不算很老,他年轻时一定很美,一种有点古怪的美。屋子里放着一些酒瓶,床边有一个北方常见的小火炉和一根棍子。那根棍子像是拿来抵着门的,一端已经裂开了。李什么也没再说。

“您前天晚上在哪里?”

“在这儿睡觉,”老人叹了口气说,“我没什么证据。我想也没什么证人。车站人来人往的,但是我一个都不认识。”

“您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他问老人。

“那四个小混混经常来问我要酒或者烟。”李转向那个他的助手,助手点了点头。“他们什么也不干,光是坐上车去,晃荡一整天再回来。我想可能他们惹了什么事,有人趁他们过来的时候让他们坐上飞椅,再开了飞椅的开关。”他俯身向前,两手如爪子抓着他轮椅的扶手。“我睡前会吃药或者喝点酒,什么也没有听见。”

那四个男人全部是在酒精中死去的,他们死前烂醉如泥。飞椅的开关从前天晚上起就一直开着,没有关上。飞椅隆隆转了一整夜,直到汽油耗尽。在北方刀子一样的冷空气中,他们没法从飞椅上下来,就冻死了。

“要嫁祸给你咯,是吗?”李盯着老人的脸。“车站这么吵,您睡得好吗?”

“我想是吧。”老头那张松垮的脸上的眼睛红通通的。“我已经习惯这些了,在车站里坐着,摸自己膝盖和腿的感觉都和以前不一样。车站已经就像是我脑子里的一个蚜虫。”他突然开了个玩笑,但说这些话好像对他来说很困难。

 

走进车站看监控录像时,李对助手说:“我觉得可能是他。这儿,”他用笔点一点录像上的画面,“我没看见有什么人直接去飞椅那儿。你注意到他的腿了吗?可能是那四个人以前打了他。他们喝得烂醉的时候去坐飞椅,老头就报复了他们。”

这是李第一次看车站的监控录像。他以前看的都是电梯的,或者大楼的。他对于世上竟然有这么多人感到惊讶,他们在画面上就像蚂蚁。面目不清,裹在冬衣里是皱缩的一团。

“我们简直像像素啊。”李感叹说,“虚构的。”

 

车站的空气里常年浮着恐惧的气息。人们害怕钱包被偷,孩子被拐,等等等等。因此人们的脑筋会变得迟缓,仿佛在别人所说的和所做之中看见自己的生命。

李目前没有找到任何证据。他们决定监视这个老头一天,远远地躲在车站里一辆空闲的长途汽车里。

车站人来人往,他们掩面低头急匆匆走过旁边的飞椅。有孩子不懂那黑黄相间的封锁带,跑到小屋子前敲敲窗玻璃,可能是问他飞椅开吗。过了一会儿,那孩子跑进小屋子里去了。没多久那孩子就飞也似的跑了出来,轮椅的轮子露出了门口一点点,但又缩回去了。

“这很奇怪,”李说。“可孩子们都喜欢他。也许这个小孩看见轮椅觉得害怕。”助手说。

 

他们正在谈论这老人时,一个保安踏上了这辆车。那老头想要找你们,保安说。

老人颤抖着把一封信给李(他们当然马上去了另外一个地方,不能让老人知道他们在汽车里监视他):“那个孩子什么也没有说,给了我这个。”

那是一封用报纸上的大大小小的字贴成的恐吓信,大意就是你今晚死定了之类的,老一套。

“瞧瞧,”李笑起来,“多戏剧化呀。”

侦探的笑让人很捉摸不定,好像他已经都知道似的。助手疑惑地看着他。老人的手吃力地伸向那封信,那样子几乎是想把它抢回来……突然,它迅速地缩了回来。它紧紧地捂住了老人颤抖的嘴唇:

“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呀。有人居然会来要我这个老头子的命……肯定和那些死在飞椅里的混混有关。我死了什么也没有,我死了有什么意义呢……我害怕见人,他们都知道的。有人来打个招呼,有人来问我汽车晚点,我都想拔腿就跑,要是我还能跑的话……”老人反常地说了这许多话,并且看上去说这些让他很痛苦似的。

“您该有保险吧,”李端详着那封信。老人的脸一下子有点愤怒,但又不像是因为被冒犯而生气。他的嘴唇扭动着,脸变得疲乏和苍白。

“哈哈我只是开玩笑,开玩笑。我们今晚会看着的,”李拍了拍老头的肩膀,“您放心,待在屋里吧。”李目送着老人在车站的人流中,像迟钝的家禽一样匆匆逃走。

……

他觉得有人在窥视他。屋子外有那么多人,他每时每刻都被威胁着,窗帘动起来了。他感到房间中潜藏着危险,他害怕所有人。所有的,所有的。他觉得无路可逃。他朝镜子里看看,镜子里照出来的是他那面具般的脸孔的畸像。

……

莉莉穿过车站的重重人流,来找老人的时候,李也在车厢里看着。莉莉直接走进了老人的小屋子。如果李挨得再近一些,他就能看见窗户里有一只手在爱抚着一个脖子,一个亲吻在压向一张脸。他的手在她的头发里,像亲密的毒蛇。她的神经噼里啪啦冲向他手掌的穹顶。情人的常态就是做人家的堡垒——只有有时候是认真的,“我是你的。”

尽管李没有看见这些,但是这个姑娘——她径直走进屋子里的举动还是引起了李的注意。这个姑娘没过多久就走出门来,脸上表情有点厌烦。李看见她走出来之前拿着什么东西,出来时就放下了。

 

“我跟他不是很熟。只是我小时候就认识他,他经常给我开飞椅,就这样。”姑娘在椅子上扭动着。

李笑着说,露出了他的黄色牙齿:“别紧张。我们只是问问,那个老人收到了恐吓信,我们有义务保证他的安全。”

“恐吓!!?”莉莉瞪大了她的眼睛。她脸上的表情很不同寻常,李说不上来。他没办法解释,他安慰自己说所有年轻姑娘都没办法解释,或者所有女人都没办法解释。因为李不喜欢没有解释,爱又是没有解释的,所以直到现在,他什么也不爱。

“很好,你可以走了。有新状况我们会通知你的。”李说。

“做了这么多年工作,我发现真是太难明白一个人了,”在莉莉离开后,李对他的助手说,又像在自言自语。“有一个人坐在你面前,其实是一件很惊人的事情。他带着他的过去和现在,还有他的未来一同而来,天啊,简直是一个人一生的到来,可我又不是上帝……”

 

夜幕在李和助手的监视的眼睛中降临了。小屋子里的灯光闪了一闪,灭了。

“老年人就是睡得早,”李抽着烟对助手迷迷糊糊地说,“可怜我们……还要熬一个晚上……”但是他发现助手已经半眯着眼睛睡着了。

李挣扎着喷出一口烟圈。长途汽车站始终充满各式各样的噪音:引擎声、人们自言自语叫骂车又晚点的声音、修理汽车的声音——但是没有人们交谈的声音。人和人仅仅止于观看的关系,观看者与被观看者都不可交互。我们在那里因为孤独而哼声,却不知道彼此都压抑得快要死了。

所有这些噪音盖过了其他的古怪声音。

李感觉自己的眼睑在变长,慢慢覆盖了他的眼睛。他的眼睑越来越长,最后覆盖了整个车厢。

半灭的烟头从李的手里滑落下去了。

他看见一双长着老年斑的船一样的大手,像划桨一样,带着他穿过黑漆漆的车站,还有嘶嘶作响的飞椅中,突然升腾起来的火焰——

 

等到李感觉到他的腿发烫,烟头已经烧着了他的裤脚。助手被推醒了,开始用衣服把火扑灭。“我们睡着了,是吗?”李生气地说。“你这蠢货——”

“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呀。”

但是李感觉不妙。他下了车,直接奔向那间小屋子。

老人蜷缩着倒在地板上,一条腿压在那条无知无觉的腿的膝盖下面。他的上下嘴唇分开了,露出紫色的牙龈。牙齿掉落后留下的空洞很大,后面藏着老人发白的舌头。他的胸口空了一块,血浸红了他白色的棉袄,像条蚕。他没有呼吸了。李觉得这老人像蚕,被自己的问题纠缠,为它而死。

 

死者旁边有一杆气枪,掉落在离老人很远的地方。桌上有一张那个姑娘——莉莉的照片。

李在火炉里发现了一根线头。也许因为是尼龙的吧,这根线没有被烧干净。还有一些纸灰,它们的质感和煤灰是不一样的,李分辨出了这些更为柔软细小的灰尘。

“把那个女的找来,”李吩咐他的助手。他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。

 

莉莉是穿着睡衣来的。李盯着她的眼睛:“你今天跟他说了什么?”姑娘大睁着眼睛,然后又把脑袋垂到两胯之间去了。

“到底说了什么?”他突然有点凶狠。

姑娘把头从双掌之间抬起来。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、断断续续的啜泣:“我觉得自己真像条狗。你看看我!我真是像条狗。”她抖抖索索地拿出了一根烟。“天啊,我觉得自己真像条狗。”

李帮她点着烟:“说吧。你说了我们才能知道只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
“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,在汽车站走丢了。那么多车和出站口吐出那么多人,我吓得直接要死了。他把我抱到他的腿上说,坐汽车了……他用他能动弹的腿抖动着。我家就在这附近,我经常来找他。等我长大一些,我知道我坐在飞椅里的时候,他会在下面看我的裙子飞起来,露出底裤。我知道这点,但我觉得他一个人看着比我走在人群里要好。每次我坐车,每次我在车站我都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——他的眼睛没有侵略性。

“我家就在车站附近,我每天都想死。人人都承载着他人的重负,而车站的人实在太多了。越想死我就越化妆,顶着一张不是我的脸让我觉得安全。我妈给我看了心理医生,但是医生也让我害怕,说什么都没用。我曾试图接近周围的环境,可它将我打磨和损耗,把我肢解到永远不能复合。

“他跟我说,我也是这样的……不论走到哪里,总会看到自己是个快要淹死的人。水不停地灌进我的耳朵。

“我一下子觉得,他是我千里之外的亲人。只有他不让我害怕。

“我就跟他好了。我们像婴儿那样相爱——简单来说就是这样,我把自己给他了。虽然他的年老经常让我厌烦。他有时候很神经质,我发脾气的时候,他拼命让我打他那没感觉的腿——他今天就死了,我今天居然还打了他的腿……我前几天也打了,他连哼都不哼一声,棍子都裂开了,我真是条狗,真的是的……

“他一直说他死在我前头,会留给我一大笔钱。我觉得他在开玩笑……”

李打断她,严肃地说:“那不是开玩笑。那是真的。我们刚才查过了,他确实有笔保险。最古怪的那种也最有赚头的保险:他意外身亡,他的家属就能拿到这笔钱……”莉莉突然爆发出下一阵哭声,她用睡衣擦着滚滚的眼泪。

 

突然间,李觉得他明白了。他重新跑进那间小屋子,看了看那根线头,和那些颤抖着的纸灰。在炉子外还飘着半截纸头,是一小截被挖了空的报纸。

“我们连死刑都省了。”李含混地说。

助手惊讶地指着那截报纸:“那封信是他自己写的!?”

李解释说:“飞椅是他开的,”他扭头问莉莉,“那四个小混混和他是什么关系?”

她说我不知道,也许他们打了他,抢了他的钱。也许他是真的忘记关飞椅了。我真的不知道,所有人都让我们感到害怕……

李接着说:“他看见我们来了,觉得自己迟早会被发现,然后在监狱里死去。他用线系住扳机,挂在火炉里,”李比划着,“当火烧到线,枪就往下掉,扳机就被勾动了。这把枪可能是他从哪儿弄来的吧,可能是车站的安保处。他只是想装成谋杀,给姑娘一笔钱……车站太吵,那段时间我们又睡着了,就没听见枪声。”

莉莉的哭泣被咳嗽打断了一下。她依然断断续续地说,我觉得自己真是一条狗。

 

但是同时他依然没有明白的是,为什么在车站里、地球上,这么多人中,怎么会有两个人走在一起、来爱、离开、死去?这简直是个奇迹了。一向信奉理性的侦探突然觉得这件事情是有点神性的。在这个车站里,他恍惚间又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宁愿爱一个案件,而不是随便什么人。任何人之间的爱太难了啊,必须喁喁私语,扇动羽翅。这属于特别强烈的焦灼的挑衅的,攫取目光和身体的战略。

 

警车所有的灯光大亮,停在那里等候。李却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,是那种莉莉和老人所说的恐惧。李看着这个长途汽车站,地面上都是人们留下来的垃圾。车站里有各式各样的垃圾,也有各式各样的面孔。有歪着嘴唇的女人面孔,有鼻子古怪一看就是打了玻尿酸的青年面孔,还有美丽的孩子的面孔……所有这些面孔混杂在一起,变成一场噩梦。纷纷攘攘,用某种陌生、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向他诉说着。他没有办法听懂。最后,这些声音都从耳边消失了。

一个塑料袋飘到他脚跟前,飘得意味深长。就像是谋杀时,手和枪之间的寂静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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